刘刚、冬君
1989年9月20日,农民筑堤,在赣江古河道挖出了青铜器,再挖下去,就发现了一座与商朝同时的大墓遗址。遗址出土文物数量堪与殷墟、三星堆相匹,因其位于江西省新干县大洋洲乡程家村,故称“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遗址”。
为什么要冠以“商代”两字?如为研究方便,仅仅作为历史时期的标志,还说得过去,若以为被商朝统治,就背离了事实。事实是,那时的中国,还在方国时期,方国独立,与商对峙,你争我夺,征战不已,因此,我们不好将方国的历史,都说成是商朝史,江南那只虎,是方国的标志。
作为标志,那只虎,就出现在新干大洋洲大墓里,考虑到附近还有同一时期的吴城文化遗址,而新干大洋洲大墓遗址就在吴城文化圈里,我们可以将那只虎看做吴城文化的标志。
从南昌驱车昌樟高速,过樟树市,左有大墓遗址,右有吴城文化遗址。
吴城文化圈有多大?从大洋洲大墓遗址向西,越过赣江约20公里处,就到了樟树吴城。由此再往北去,进入九江地区,在长江边上的瑞昌,有个名叫铜岭村的地方,有一处3300年前的铜矿冶遗址,出土了木辘轳、铜斧、铜凿、木铲、木洗矿槽等成套采矿工具和一系列采矿遗迹。这是迄今为止,所见最早的铜矿冶遗址了,距离长江约7公里,离湖北大冶铜绿山矿冶遗址约40公里。这一长江沿线的铜矿带,不仅是江南青铜文明的“金床”,恐怕也是位于中原的商朝大宗铜料来源供给地。
还有100多处遗址,它们所在区域,大致就沿这一线,在赣江中下游和长江中游以南分布,坐落在鄱阳湖和洞庭湖之间,3000年前,这一带就是青铜时代的江南——吴城文化发祥地。新干大洋洲大墓遗址、铜岭村铜矿遗址、吴城文化遗址,它们构成了青铜时代独立的江南文化板块。
大墓出现在古河道上,可见赣江在游移。如今,赣江就在这座大墓西面,相距不到1公里,往北流去。赣江北去,进入鄱阳湖,继续往北,就进入长江、汉水流域,一直通往中原了。
考古学家李学勤认为,商文化的影响,基本上就是从这条水路来的。他说,新干大洋洲大墓所出土的器物,很容易看到中原商文化的影响。这句话的前提是,吴城文化是商朝文化的一部分。
这还是在用中原正统史观来看初民文化。吴城文化遗址,与商代武丁中兴大约同时。但吴城文化的兴起还要早,早到什么时候?很可能在炎黄时期,因为《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教熊罴貔貅豹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后得其志。”此“虎”,后来出现在殷人卜辞里,无独有偶,吴城文化就以“虎”为标志。以“虎”为标志的方国,叫做“虎方国”,我们看新干大洋洲遗址出土的青铜器,其装饰有一大特色,器耳上多一圆雕卧虎,兽面纹也多是虎头形、刀戈把手也是虎头,器皿脚虎尾,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件青铜虎,獠牙,有两尾,一身几何纹,背上立一只鸟,被称为“伏鸟双尾青铜虎”。这便是江南那只虎,颇具图腾魅力,为中原青铜礼器所未见。
这“一虎一鸟”,很可能就是“虎方”的代表。炎黄时期,“虎方”北上,参与炎黄大战,站在黄帝一边,战后,就留在了中原。后来,禹铸九鼎,为华夏文明奠基,当时“贡金九牧”,而“虎方”多铜,理应不会落后。商先王时,“虎方”在中原立国,与商冲突。
卜辞中,作为国族名称的“虎”,有“虎侯”和“虎方”,“虎侯”是商王近臣,封于庸,在王畿内,而“虎方”为方国,在商朝外。虎方退出中原,回到江南,以青铜立国,控制着长江中游从江西瑞昌到湖北大冶这一线的铜矿山,先后开发了铜岭村铜矿和铜绿山铜矿。卜辞记载说,商王武丁令“举”和“望”两族随王师征伐“虎方”,为此举行告祭,卜问先王。武丁善战,尚且要卜问先王,看来虎方不弱,胜负难以预料。《诗经·商颂》,盛赞武丁“奋伐荆楚”,却只字未提与虎方之战,看来对虎方战事受阻。我们从吴城文化遗址里,看到了一场战争留下的遗迹,在近4米深的外城壕中,发掘面积还不到10平方米,就挖出20具殷人的头盖骨和部分肢骨,据专家推测,城壕两侧可能还有大量头盖骨。
对于武丁以后的殷人来说,江南不光有铜,还有虎,那是一只獠牙双尾,与鸟同行同栖形影不离的虎,是啸居大地,而又向往天空的虎。这里出土的青铜器,形制几乎都与虎有关,充满了与生俱来的江南虎气,映证了虎方国的往昔。
在殷人眼里,江南是什么?是铜!青铜文化不能没有铜,“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全靠铜。殷人以铜为“金”,称南下掠铜为“俘金”,这场战争可能与抢铜有关。有人对商代青铜器做过铅同位素测试,发现安阳商代彝器中有一部分是用瑞昌铜岭矿石铸的,与吴城和大洋洲遗存用的是同样的矿石。
这表明,殷人有一条“俘金”路线,进入了吴城文化地盘。对于殷人来说,铜很重要,是核心,无论神权,还是王权,都要靠铜来支撑。台湾考古学家张光直认为,三代建都与青铜有关,虽然夏代的青铜器还有待于考证,商朝迁都是事实。一旦矿产殆尽,就迁都而去。商先王时期,自契至汤迁了8次,自汤以下迁了5次,盘庚以后就不再迁都了。武丁的目光南下,看得很远,发现铜矿都在长江一线,尤其长江南岸赣鄱平原,铜矿用不完,史载武丁南征,“奋伐荆楚”,可能由楚入赣。武丁南下“俘金”,败于虎方,就以江北盘龙城为据点,开辟了一条从汉水东进入中原的南铜北运的“贡金”路线,以确保所需铜资源。
“俘金”是掠铜,而“贡金”呢?当然就是做铜贸易了。把贸易当做进贡,是王朝中国的通病,历来如此的。殷人本来就善于经商,所以,国号为“商”。通常,他们都准备了两手,一手战争,一手贸易,能用战争解决的,就用战争解决,战争一时解决不了,就做贸易。贸易地点盘龙城,就在今日江北滠口。商与虎方在盘龙城交易,多半是从虎方进口铜料,做成青铜器,再卖给虎方,获利也不少。
贸易使用了青铜货币,殷人用青铜贝,而虎方人用青铜手斧,彭明翰在《吴城文化研究》中指出,新干大洋洲出土的青铜手斧就是货币。张光直还说,城市兴起有两条路:一条是技术与贸易之路,另一条是王朝政治之路。 第一条恐怕就是以吴城文化为核心的江南青铜文化板块,那另一条自然是商朝。商朝出土的青铜器,或为祀之礼器,或为戎之兵器。而新干大洋洲遗存,出土的青铜工具,有18种143件之多,包括两个工具群,其中6种75件为手工业工具群,12种68件属于农业工具群。张光直的视野,逡巡于从仰韶、龙山至三代的路线,其目光最终落在王朝上。没有看到还有另一线,即从河姆渡到良渚到吴城和三星堆,这一线,产生了若干个方国,却从未出现王朝,因此,它们是方国文化,而非王朝文化。
事实上,江南本土从未生长出一个大一统的王权。大凡历史上,因异族入侵,而出现南北朝时期,均由中原王朝南下所致,非由江南本土自立,到头来,还是要被中原新兴王朝统一。王朝徙于江南,坐落在方国文化的地望里,谓之偏安,除了在抵抗异族中生长爱国之动力外,难以伸展一统之志,此缘于文化以及地理。近代以来,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都在江南实施,此由西学东渐导致,亦出自其自有之方国文化的根柢;驱逐鞑虏与共和立国之革命,出现在长江流域,看似一时一地,由外来影响引起,实则渊源有自。毛泽东说,没有西方帝国主义的入侵,中国也能自发地进入资本主义,他指的就是长江流域。
透过王朝中国去看文化中国,不光要去三代之时的中原,去看盛开的王权之花,品味丰硕的王朝之果,还要去长江流域看看那里的方国,尤其要去江南,看看吴城文化里的那只虎,我们不光是龙的子孙,还是虎的后裔。锦绣江南,有最美的丝和瓷,还有自由的虎气,其根柢就在3500年前的那只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