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喝着昌江水长大的,小的时候总是看到,一船船的瓷土停泊在江边,然后被卸下来,装在大板车上运走。又看见一捆捆被稻草和竹篾包扎得结结实实的瓷器,被放在一辆辆的大板车上,运到河边,再一捆捆地被搬运到停泊在河边的木帆船上。这些木帆船,通常是用一根粗壮的竹篙插在船头的一个洞眼里,再通过这个洞眼将竹篙的尖头插在水底的泥土中,这样木船就被固定在河边。当船上装满了瓷器,艄公从船头将竹篙轻轻拔起,再将竹篙放进水中使劲一撑,船,就开拔了。这时往往是在早上,河上还笼罩着薄薄的晨雾,船在雾中渐渐地远去,消失在尽头的天水之间。偶尔有几只水鸟在江面飞过,当时我总在想这些瓷器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
那时的昌江水很清,水底下是一粒一粒的沙子,还有些十分美丽的鹅卵石,在这些沙子与鹅卵石之间散落着许多的瓷片,这些瓷片随便捡起一片,不是清代的就是明代的,它们在河床下静静地躺了不知道多少年。这里这类的古瓷片太多了,根本没有人会留意它。
水中常停泊着许多的船只,还有许多的竹排和木排。对于生产瓷器的景德镇来说,竹子和木材都是十分重要的,在陶瓷生产行业中竹篾的用途很多,可以用来包扎瓷器,也可以用来编织装瓷器的瓷篮、竹篓,还可以用来编织下雨天盖瓷坯的竹篾席等。木材的用途更多了,不仅要用来盖建窑房、坯房,制作坯房、窑房中的许多器具,更重要的是充当烧瓷用的燃料。烧瓷用的燃料一般是松木,松木含松脂,易燃,耐烧,火焰还高,是烧瓷器的最佳燃料。烧瓷器的松柴有两种,一种是在山上就劈成了块,用船运到城里的松柴,当地人称其为船柴。还有一种就是在山上砍下后,锯成一两米长的木头段子,然后扎成木排,在江面自上而下地飘浮过来,开春了,江面上到处都能看到顺流而下的竹排和木排,上面也有撑篙的人,常常是一两个人带上一长串木排或竹排。天晚了,这些到岸的木排和竹排来不及运走,就停在河边。我和我的女伴们常常打赤脚趟水过去,在竹排上或木排上洗衣服或洗菜。
河里的鱼多极了,尤其是在春天,河里一群群地游着许多小鱼苗。父母告诉我,景德镇不仅生产瓷器,还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沿着昌江可以一直通到鄱阳湖,那里的鱼更多,还有很多的野鸭子,在景德镇的菜市场常常能买到野鸭子,据说都是从鄱阳湖里打来的。还有一种白白的透明的小银鱼,也是从鄱阳湖运来的。
每当吃完晚饭,我总爱和要好的伙伴,坐在江旁看日落,聊天。看着黄昏的晚霞在江对面的山顶上,一点一点地消失,褪色,变暗。随即,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开始燃起,月亮也慢慢地升了起来,天暗篮暗蓝的,江边洗衣服的人已经散尽,四周寂静了。河中停泊的船上常会有人探出头来往河里倒东西,“哗”的一声,夜的寂静便被打破了。船上的人也许还没有吃饭,正在做他们丰盛的晚餐,也许他们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往河里倒洗碗水。
景德镇人习惯把这些生活在船上的人称之为“船巴佬”,颇有点轻蔑的口吻。但就是这些“船巴佬”对景德镇的陶瓷生产和陶瓷的运输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这些船民们将景德镇做瓷的原料及燃料从昌江的上游运输下来,然后又将景德镇生产出来的瓷器运输出去。
民国时,这些船民们有专门的船行和船帮组织。各地到景德镇买瓷器的商人,需船运瓷器,必须由船行通知船帮,再由船帮赶排船只。船帮实际上就是沿岸码头的黑老大,大多是有一些封建把头把持,他们对船只限制较严,东河的船不能走西河,各种船只都有自己规定的航行范围和航区。
在没通汽车以前景德镇的瓷器航运主要是靠木帆船,这种情景一直延续到上世纪70年代末,我小的时候,昌江边上还有不少的木帆船。这些木帆船有好几种不同的型号,名字叫得很怪,有雕子船、罗荡船,这两种船形体很相似,船头船尾尖而翘起,船窄身长,舱板高,杂木底,竹叶蓬,前舱没有桅杆,主要是运瓷器,常年行驶在昌江下游。还有一种船叫大鹜梢船,首尾较高,船宽,底成弧形,后舱设有桅杆,船尾有橹或舵操纵方向,主要在昌江上水行走。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到河边洗东西。每次洗东西时,看到船上人家的生活总是很好奇。记得我经常看到一位十二三岁的船上女孩子,她皮肤很黑,但很美很健康,每次她家船停泊在岸边时,她总要上岸来买东西。她个子很高很挺拔,腿也很壮实。船上人很爱干净,我看见他们总是把船舱擦了又擦,还打上桐油,红红的,亮亮的,光光的。他们在船上通常不穿鞋子,所以当那位船上姑娘上岸时,也是打着赤脚,我很佩服她,光着脚在沙地上走,一点也不觉得扎脚。我真想和她交个朋友,问问她是否跟我们一样也要上学。我常想,船总是在不同的地方流动,生活在船上的孩子们怎么上学?但天性腼腆的我,始终没有和她搭上话。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在船上漂泊的船民们,当年他们的孩子上学吗?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可是昌江的江面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帆船了。一是河水浅了不方便行船,二是现在陆路和空运都很发达,那行驶缓慢,效率很低的帆船自然也就被淘汰了。而且每家都有了自来水,不再会有谁还在河边洗衣服洗菜了。更何况现在的水再也没有那么清了。因此,现在走在昌江的河畔,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江面上也是空荡荡的,也看不到在上面行驶的船。昔日的船民们,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现在的生活好吗?这也许是一个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谜。
现在当我回到景德镇,再次来到昌江边时,便深切地感觉到,这条曾经繁荣了上千年,同时也繁荣了景德镇的昌江河,已淡出景德镇人们的视野,就像是一位已筋疲力尽、衰老了的母亲,不再有了年轻姑娘般的光彩,也不再有了那充满了青春气息的活力。在河的两岸早已架起了许多座钢筋水泥的桥梁,再也没有了十八渡的码头,连同它的名字一起消失在人们的脑海里。历史又重重地翻过了一页。
历史上,景德镇是一座为皇帝做瓷器的城市,所以其制瓷的工艺十分的精湛,并且取得了为皇家制瓷的地位与声誉。到明中期以后陶瓷生产达到高峰。据记载,明嘉靖年间景德镇烧制陶瓷的柴窑数量达900余座,“工匠人夫不下数十万”,此刻,景德镇陶瓷在国内市场已形成了“利通十数省,四方商贾,贩瓷器者萃集于斯(指景德镇)”、“自燕云而北,南交趾,东际海,西被蜀,无所不至”、“天下窑器所聚”的局面。
自明万历中期开始,随着欧洲航海技术的发展,欧洲许多国家到中国进行贸易活动,景德镇的海外市场也由此得到迅速地扩大。成千上万件的景德镇瓷器被欧洲商船源源不断地载往世界各地,将其作为一项有利可图的商贸活动。当时欧洲各国的上层社会也以搜集景德镇瓷器为时髦,从而使景德镇外销瓷产量骤增。欧洲的商人们把欧洲流行的器皿造型、纹样介绍到中国来,以使景德镇生产的日用瓷更符合欧洲人的习惯。明清两代,除欧洲商人和中国商人输出的瓷器外,还有日本商人和附近南洋一带的商人,也大量地到景德镇来购买瓷器。包括当时的俄罗斯人也参与了这些活动。因此,景德镇的历史很早就和世界的历史联系在一起,景德镇的文化很早就和世界的文化联系在一起。而昌江河正是这中间连接的纽带。
这一点感受,在我游历了欧洲以后,尤为深刻。景德镇虽然只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山城,但在欧洲所有著名的城市,只要仔细寻找,便到处能看到景德镇留下的种种陈迹。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商店出售的由荷兰当地生产的青花瓷中,我们仍然能看到,景德镇明清时风格的影响;在意大利一座叫芬泽的小镇上,这里生活着5万多人口,几乎家家都做瓷器,瓷器的风格是青花加彩。当地人告诉我们,这里陶瓷的生产方式和彩绘方式都深受景德镇的影响;在法国的卢浮尔宫、凡尔赛宫,德国的海德堡博物馆,英国的大英博物馆等,我们处处能看到当年从景德镇出口到欧洲去的各种瓷器。景德镇陶工们那富有创造性地对异国艺术风格的模仿的能力,让我感叹不已,惊慕景德镇的祖辈们竟然有那么高超的制瓷技艺;当我在欧洲街头漫步时,常能看到路旁的古董店里陈列有景德镇明清时期的各种瓷器。记得伦敦若丁山街一个瓷器店的主人告诉我,景德镇的瓷器,在欧洲的历史上曾价比黄金。
在英国的特伦特河畔的斯多克地区,是英国制瓷的中心,著名的维奇伍德瓷厂就坐落在这里。当地有一座陶瓷博物馆,里面介绍了英国的制瓷工艺当年是如何受景德镇影响的。在博物馆的书架上,有不少的书都和景德镇有关系。在博物馆的工艺流程表演间里,我和一位正在做坯的英国陶工交谈起来,他听说我来自中国,还在景德镇生活过,便肃然起敬。他说,景德镇是所有陶工心中的圣地,他说,他非常希望有一天能到那里去“朝圣”。他的话真的令我非常感动,也使我眼前又重新浮现出了那奔流不息的昌江水,还有当年那一只只载满瓷器的木帆船。
铸造了景德镇千年历史的,是那些无数不知名的景德镇陶工,他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智慧,曾在世界上赢得了如此的声誉,他们当年做的瓷器被那么珍贵地陈列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因为这世界实在是太大,景德镇和这些地方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但在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球村的今天,我们很轻易地就在异国他乡看到了当年景德镇的成就,看到了景德镇千年走过的世界足迹。也知道了当年的木帆船上的瓷器被运送到了那么宽广的世界。
今天,交通更加便利了的景德镇,它的历史又该怎样地书写,历史不会重复,但它会有一条更新的路,连接着它的过去与未来。木帆船的时代过去了,昌江河不再是景德镇人生活的中心,但无论如何历史是不会被忘记的,它常常在我们的心中启示着我们的未来。
方李莉
(来源:人民政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