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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腔演员在化装 |
鄱阳湖与长江交汇处的江西省湖口县境内,号称“江湖锁钥”的石钟山上,有一座描龙画凤、镏金上漆的古老戏台。在戏台前,我悠悠闲闲地坐了下来,一杯窈然的庐山云雾,袅起了迷离的轻烟。浓密的树阴揉碎了阳光,森森细细地撒在我的脸上、身上,像一枚枚明清的铜钱。
锣鼓声骤雨般乍起,穿行在打击乐里的是那情悲意绵的青阳高腔。
“我只得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孤舟看也,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我的香肌减,恨煞野水平川。”回肠九转的唱词虽然脱不了“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传统抒情的老套路,可是经过长于叙事和煽情的湖口高腔一渲染,就有了韵味,就有了赚人眼泪的别恨离愁。
台上艺人是生旦行,嗓音依然嫩若鄱阳湖畔萌发的第一茬青草。当年“老秀兰班”、“中秀兰班”、“新秀兰班”、“福秀兰班”等职业班社的台柱子,印在我稀疏记忆中的名字就有:夏炎魁、葛灵祖、许天成、吴鞋福等响当当的名角,我不知道,戏台上正在咿呀演唱的是他们第几代徒子徒孙。但我知道,凡是从老戏班子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角儿,他们的优伶衣钵必定是一脉相承。老戏班子讲究的是“唱念做打,手眼身步”,网罗的是“七松七紧”:大凡一个戏班子,起码要有8种以上的角色: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贴、七条、八夫等等,角色齐全了,戏才能唱得有板有眼,左右逢源。
老辈时光,湖港湖汊的日子委实寡淡无味。于是,夏夜流萤扑朔的屋场上,冬夜炉火熊熊的厅堂里,还有那檐水嘀嗒的祠堂,游谱庆典的大戏台,常常是“深夜三更半,村村有戏看;鸡叫天明亮,还有锣鼓响”。那年那月,湖口是名副其实的“中国民间戏曲艺术之乡”。
明清时期的湖口商贸发达,林立的会馆与本地的村庄每逢过年过节或酬神庙会都要召班唱戏,相沿成风。每逢演戏,村村搭戏台,家家蒸米粑,迎亲唤友,热闹非凡。如果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时间恐怕得回溯到明代嘉靖年间,那该是怎样一场风云际会,江西弋阳腔流传到安徽青阳。斗转星移,天长日久,便与当地的乡音俚歌俗曲,一拍即合,改调而歌,并在弋阳腔“滚唱”的基础上,产生一种穿插于曲牌之中或独立于曲牌之外的新的音乐表现形式———“滚调”。这种长于叙事和抒情的独特唱腔一经形成,便使得青阳腔发生了由蛹化蝶的蜕变,从仅有附庸地位的弋阳腔一跃成为独立的声腔剧种,并以“一人领唱,众人帮腔”的表演形式,赢得了父老乡亲的喜爱,从而广为流传,一时被誉为“天下时尚”的新调。
有人说过,一个戏班乃至一个剧种,没有几个名角,再好的彩头也出不来。自古以来,戏班子挑选艺员要求都近乎苛刻:先看一张口,再看一步走。就是说演员没有一副好嗓子,再好的长相身材也是白搭。青阳小生葛灵祖喉嗓算是练到家了。
那年头,寂静空旷的湖滩上,薄雾迷蒙的晨曦里,忽而响起了悠长单调而又圆润稚嫩的吆喝声。葛灵祖气沉丹田,然后猛提浩然之气,对着竹筒大声喊叫,非得将粘蒙在竹筒一端的那层薄薄的竹膜震破,才算见到了真章。寒来暑往,三个月后,一步之内竹膜破;三年之后,三步之内竹膜破;十年之后,七步之内竹膜破。葛灵祖知道,八步是个坎儿,内行练嗓有句老话叫“七成八败”。为了迈过这道坎儿,葛灵祖老母亲各处找来未孵出小鸡的寡蛋,每餐煮一个给他润喉嗓。光阴就像泱泱的鄱湖水日夜不停地流呀流,转眼15年又过去了,葛灵祖终于出嗓了。那年,他35岁。
400年来,青阳腔正是有了这一代接一代可圈可点的生旦净末丑,才逐步风靡大江南北。当时,赣江以西,北起都昌、湖口,南到吉安、赣州,都是青阳腔的“领地”。尤其是湖口,村村学唱曲文,手抄剧本几乎家藏户有,甚至作为读书识字的“幼学琼林”。
那年代,在鄱阳湖畔还盛行一种叫“万人缘”的演出。这种演出白天连演7天《三国》,当地人称为“红七册”,夜晚则搬演7天《目莲救母》,称为“黑七册”。7天7夜的青阳高腔,将鄱阳湖的子民撩拨得心跳如鹿,如痴如醉。青阳腔的每一个鼓点,每一句唱词,恍若鄱阳湖畔竞相开放的野花,色泽纯朴,花瓣在紧紧包裹着村民内心的同时又向外片片展开。
我坐在绿色地衣随意滋长的戏台前,左顾右看,一些饱经风霜的面孔次第闪入我的视线。我很惊讶,这些平日里出水才见两腿泥的庄稼人,风里来雨里往的捕鱼人,此时此刻呈现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他们的痴迷让我感动。我却不禁产生了疑问:既然青阳腔能唤起大众普遍的情感,它应该有着深广的生存空间,如今,为什么竟然像石钟山下潮起潮落的湖水一样,在历史的长河中几经兴衰;守望着传统折子戏《送饭斩娥》赢得的梅花奖,今天却无力回天地滑入了时代苍茫?
戏台上的锣鼓点子渐渐地稀落了,夕阳带着薄暮时分的安宁,一点点地滑进了鄱阳湖的万顷波涛。远方暗红的天光中,似乎孕育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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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腔演员在为观众露天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