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城镇是赣江下鄱阳湖水道上的一个很著名的镇子,当年是鼎盛过的:茶商木客盐贩子,纸栈麻庄堆如山,五业为主百行辅,集镇繁荣几百年。繁荣的失去当是近代的事。有了更为便捷的陆路交通,水路也便冷落了。
然而近些年,吴城的名声又响起来。给吴城带来新名声的,是鄱阳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近10年来,这里每年都有铺天盖地的候鸟来此越冬。在这些候鸟中,最为珍贵的是白鹤。作为有6000万年历史的鸟类“活化石”,它已被世界性有关组织记录在濒危物种的“红皮书”里。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世界鹤类基金会统计的数字仅为320只。此后很多年就再没有见到它的踪迹。“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是怎样遗憾的一件事。
鹤之于中国,同龙、凤、龟、蛇一样,是一种文化和精神的载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诗经·小雅》),何其昂扬欢欣,一派和平吉祥气象;“鹤立鸡群”,何其孤傲清高,使愤世嫉俗的隐逸派中国知识分子找到精神伴侣;“松鹤延年”,鹤则成为生命健旺的象征,据说鹤平均年龄可达80余岁;鹤有盛德,通晓人情。吴城镇当地有一渔民与一鹤终生相守,形影不离,乃至渔民年迈故世,鹤竟日夜哀鸣,绝食而亡。乡人感其义,将其与渔民合葬之。常言形容恶人如同禽兽。其实,像鹤这样的禽,即便是好人,论仁义之心,也未必能与之比肩的。人自己不好也就罢了,把所有的禽兽都扯上,有时候不啻是一种无耻。千百年来,善良而风雅的中国人爱鹤、伺鹤、咏鹤、写鹤,如敬神物。掌握了国家权力的春秋卫国懿公干脆对鹤赐以品位俸禄: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
但鹤竟杳然。这悲哀乃由于人的野蛮捕猎,人的盲目开发造成的对生态的破坏与污染。近一个世纪以来,随着人类物质文明的迅速发展,荒野、湖沼、浅滩湿地和原始森林被成片成片地改造成城市和粮田,野生动物的领地被迫急剧缩小。大批野生动物因而灭绝和濒临灭绝。据相关资料统计,美国在18世纪有36种野生动物灭绝,19世纪猛升到84种。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以后的80年间,又有85种动物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了。毁林毁湖使许多野生动物的生存陷入困境,而人类的滥用农药更是给野生动物设下死亡陷阱。季节性地在森林和田间大面积喷洒农药,使众多无辜的野生动物悄然死去。
如果说人类物质文明发展给野生动物带来的危害是难以避免的,那么,人类精神文明的发展仍然给野生动物带来巨大的威胁,则是难以理解和无法原谅的。现代人使用现代武器和工具,运用现代科学技术对野生动物进行猎杀的疯狂,丝毫不逊于原始人,而其造成的恶果则是原始人无法想象的。人类中的败类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贪婪和凶残,真正可以说是禽兽不如。
好在人类有一天终于从血腥中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对自然的滥施淫威同时直接危及自己的生存;终于依稀懂得不让别“人”活,自己也未必活得下去的道理;终于有了日益热切的维护生态环境、改善生存状态的呼声。
于是世界重又见到白鹤轻盈优雅的倩影,重又听到白鹤高亢嘹亮的和鸣,和平与吉祥重又振翅翱翔,安宁与快乐重又翩翩起舞。同样刻板枯燥的统计资料出现了鼓舞人心的数字:1980年,鄱阳湖发现白鹤91只;1983年增至450只;1988年为1482只;1989年达2653只,占世界白鹤总数的95%以上。鄱阳湖遂成为当今世界的“白鹤王国”。于是,世界野生生物基金会、国际自然和自然资源保护联盟、国际鹤类基金会、亚洲湿地调查局等国际组织,以及美国、日本、澳大利亚、英国、瑞典、加拿大、韩国等国家和港澳台地区的专家、学者、记者,以及中国各地、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成群结队,纷至沓来,无不为由成千上万的白鹤组成的庞大的鹤群踏浪击空的舞阵和声闻四野的合唱所震慑、所迷醉。
鄱阳湖保护区由9个湖泊组成。这些湖泊地势低平,属典型的过水性湖泊。冬春枯水季节水落滩出,形成泥地草洲,成为水陆交替的湿地,为白鹤等珍禽候鸟准备了适宜的越冬栖息地。这片湿地是如此广阔,9个湖泊的直径差不多都在数公里至10多公里,且无人居住。湖区由于周期性的水涨水落,动植物资源极为丰富,成为候鸟的“粮仓”。湖区水质优良,无工业污染,且冬无严寒,极少结冰,白鹤因此可悠游自在地高视徜徉。
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把我们引领到湖边的一个制高处。据说这地方正是世界野生基金会主席、英国女王的丈夫菲力普亲王站立过的地方。这是一个阴天。太阳迟迟不肯出来。茫茫的草洲上是一片灰雾。时有几只雁鸭列队横空而过,鸣声遥遥,很快便被无际的灰雾淹没。远远的岛上,黑压压落着的似乎是天鹅、鸥鸟、鹭鸶、白鹤。
中国鄱阳湖保护区集中了这样数量巨大的白鹤,有许多近似神秘主义的解释。总面积33.6万亩的保护区位于北纬29°05′-29°15′线上,在北纬30度左右的地球神秘带内,这其中有许多留给人类的谜团。保护区就有一个很实在的例子:一对日本夫妇结婚15年,未能生育。1986年,夫妇同来保护区观鸟,竟在此期间受孕,10个月后,生了个儿子,日本人认为,他们得到的是仙鹤的灵气。此外,地球上,类似鄱阳湖保护区这样的地质地貌并非一处。何以95%以上的白鹤聚集到鄱阳湖保护区,甚至连一贯栖息印度、伊朗等国越冬的白鹤也见异思迁,飞入鄱阳湖区呢?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解释白鹤何以对鄱阳湖区情有独钟,是一个科学的课题,我所注目的则是事实本身。
鹤兮归来,这已是确凿的事实。这事实乃是一种昭示,地球在经历了乐园和失乐园的时代之后,毕竟到了应该迎接复乐园的时候了。
作家简介
作家简介:陈世旭,1948年生于江西省南昌市。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江西省作协主席,先后出版《梦洲》、《裸体问题》、《将军镇》、《一半是黑色 一半是白色》等长篇小说,《风花雪月》、《都市牧歌》、《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陈世旭卷》、《边走边想》等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79年、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