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居江畔，窗临赣水。摄帝子高阁于眼帘，衔江渚长汀入画框，揽浩瀚彭蠡溶胸怀。时维潦水尽而寒潭清，序属烟光凝而暮山紫。

在那飞阁流丹之上，回廊玉栏之间，初唐翩翩少年，才俊王勃，依稀映影。他省亲交趾，路经南昌，登临楼阁，舒展广袖，当襟迎风，飘然若仙。雅望阎公邀请，挥毫泼墨，阁中作序。当他推开精美的阁门，俯瞰雕饰的屋脊，辽阔的山原，涌入窗棂，充满视野；回环的河流，明镜的湖泊，使人放眼惊叹。房屋鳞次栉比，居多官宦人家。船只布满渡口，装璜着青雀黄龙的头饰。云消雨散，阳光普照，天空明朗。晚霞与野鸭一齐飞翔，秋天的江水和辽阔的天空浑然一色。渔船唱着歌曲、迎着霞阳而归，歌声响遍鄱阳湖畔；排行列队的大雁被寒气惊扰，叫声消失在衡阳的水边。

他触景生情，一气呵成，留下一篇千古绝唱的阁咏文；剪影一轴永不褪色的秋赋图。他绘一抹晚霞，鹤汀凫渚；他奏一曲渔舟唱晚，扁舟逐归。那幅夕阳万顷、碧波荡漾的丹青中，“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倾倒多少游人，醉煞多少豪杰。

后来的不久，又是不久的后来，那位渔翁柳宗元，却在“渔舟唱晚”之上，覆盖了一幅“江雪”，唱出对台戏：特立独行，凌寒傲雪，独钓众人不钓之时，独钓大家非钓之地。有多少话可以说，他偏说：所有的山上，都看不到飞鸟的影子，所有的小路，都没有人的踪迹，在孤零零的一条小船上，坐着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翁，在大雪覆盖的寒冷江面上独自垂钓。

似乎有点视角错乱，在我眼底的某一角落，不知何时，也留下了一个剪影：一顶草帽，一根纶竿，终日蹲在那石头上，钓着他那守望的来日。

他不就是那位“纶竿钓古今，六韬洗星辰；茂年不露面，古稀才显身；守磻候英雄，邀枭拨烟云”的姜子牙么？

不，他不在钓人，而在钓鱼；他不在钓江山，而在钓曾经的回归。他的身影摄在似王勃无限展开宣纸般的赣江上，溶入似才俊倾情用墨而蘸不尽的江水中。

他一生情结船桨、鱼网、鱼叉，还有那杆猎枪，一生与江为伴，与船为家，与鱼通灵。

他回味那个岁月，眼神溢光，声调爽朗。他迎着朝阳，荡开双桨，剪开碧浪。船沿舷上，三五只鸬鹚，还有一张大网。近捕滕王阁下，远捞鄱阳湖上。晚霞一江，鲜活一舱，船泊渔行，争购一光，钱囊鼓胀。买上两斤肉，酤满一壶酒；沙汀一把籽，蔬菜长年有。邻居小孩缺学费，掏出两张“大团结”，隔壁奶奶生病，水果一蔸，糕点几包，谁不称赞，谁不喜上眉梢。

曾几何时，超规律捕捞，江鱼日减。业内人员，或弃业转行，或变捕为贩。只有他恒守盘石，守候来日。他终身徜徉水涯，眷念永远的渔歌。他祈盼殷红的渔火，点点映入江底；祈盼再荡双桨，再撒鱼网；祈盼撒出一网朝阳，收获一网希望。他带着岁月的沧桑，带着永远的渴望，摄进这幅历史的画卷……

王勃，当你在“嗟乎！时运不济，命运不舛”之时，我却要在你的画卷中添上一笔，唠叨几句——

那绵绵的沙汀，叫扬子洲，从炊烟中延伸到滕王阁。我窗瞰纤丝细长、飞烟薄雾的沙汀。记忆中的孤舟野渡，年积月累的枯藜苔痕，躲进心的旮旯。只有那关不住、留不下的江水，它带走了多少忧愁，载来了多少喜悦，留下了多少记忆。你曾经载起秦淮河上的画舫，舞低杨柳楼心月；伴随武陵春溪，合吟花自飘零水自流；汇入长江滩头，同歌一壶浊酒喜相逢……

乐愁喜，循环往复。时下，退去了杏花的浅红，桃花的酡颜，梨花的含嗔，那一马平川之上，瓜熟果香，菜花万畦。走出村落乡舍，涉过浅滩薄水，溯流而上，长汀绿洲，荡漾碧波，茵草萋萋，野花镶缀。牧场奶牛，悠闲恬静，嚼齿长汀。江鸟飞落牛背，啄羽饰衣，引伴逗牛。江鱼顶水，筋斗翻腾。或有甲龟爬上沙汀，把一窝蛋仔埋入柔沙，守候来日，庆幸生灵。

牧童横笛，背心、短裤、赤脚，腿跨牛背，陶醉碧水蓝天，与自然浑然一体。他那笛声犹如天籁之音，悦耳清脆，婉转悠扬，回馈宇空，赐赉江水。它随波逐流，流进彭蠡，流进长江，流进水天一色的地方。

这笛声也唤醒了盘石上的渔翁，他曾经在沙汀泊舟，曾经在渔船小憩。他想起飘逝的岁月，想起流年的天堂，想起昔日的桃花源。他问一声：今日何在？

有点自责。他曾经竭泽而鱼、伐木为薪、烧荒种菜；他曾经举枪击落一字排开的大雁、尽情戏水的野鸭、栖息苇荡的水鸟……

今天大雁不过菊花楼，野鸭不敢水中浮，枯芦残苇无水鸟、泽汊枯竭鱼日少，谁之过？他自省。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牛驮牧童，缓缓而归。倒影江移，渐渐隐没在炊烟与暮霭之中。

视觉转向滕王阁，多情的彩霞给江畔楼阁染上千层色，披上万重衣。它像一位饱经风霜、身着丽装的老人，见证了过去；它像一座熠熠生辉的灯塔，照亮了明天。

楼阁传出优美的曲调，典雅的音符，舒缓的节奏。配乐朗诵，是那样的激情澎湃，是那样缠绵浑厚。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

独钓盘石的渔翁，眼前幻现一幅晚霞斑斓，渔歌四起，波光粼粼的画面，心情愉悦的渔民，悠然自得。片片白帆，推波助澜，徐徐而来。鲜活满舱，希冀满船。渔翁激动的泪水，洒进江天，滴沥心田。他终于守望到了昔日的“渔舟唱晚”。

这不是梦，是中南海的蓝图，鄱阳湖递升为国家级生态区，一碧澄湖，一湖鲜活，一幅远景。

我临窗眺望，王勃剪影的那轴秋咏图，正在还原，正在装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