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科技师范学院退休教援 章文焕（作者介绍）

绪 言

    1905年，德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韦伯（Max Weber）出版的经典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以西方罗马教改革后所产生的新教教义诠释资本主义产生的原因，受到世界历史学者和社会学者的普遍关注。香港大学著名历史学家余因时教授给了很高的评价，他不愿意停留在韦伯的认识水平上，根据中国史料于1985年写出一本《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从中国新禅宗、新道教、新儒家的文化发展，论述明清中国商品经济发展和商人的伦理贾道，重在阐明徽商的历史发展，也点到净明道和江西新儒家个别事例，显得非常不足。我二十年来走遍云贵川湘鄂赣等省区考察，查出1300多处江西万寿宫，于2004年撰出一部《万寿宫》小书（华夏出版社出版）刊出，现又查出一批，已达到1400多处，正在撰写一本万寿宫与江右商帮著作，去年十一月中国道协在南昌举办一个道教与社会经济研讨会，写下这篇《净明忠孝伦理与江右商帮精神》，受到会上专家关注。现稍修改，抛砖引玉，向广大赣商请教。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一、净明道教的开创和发展

    净明道教由两晋时期豫章许逊（号许真君、许旌阳）开创，多年来国内外专家学者作了大量的研究，但许逊究竟是何种样人？净明道走向如何？并不十分统一。由于韦伯和余因时两书的问世，迫使我对上述两个问题不能不从社会经济角度重新审视。

    1、关于许逊传记问题

    由于许逊是一位道教神仙人物，正史无传，有人说他西域来的摩尼教徒，南昌还有人说他是文人和道士编造 的附会人物。但他家世来自中原，出生于南昌县内，有祖母与父母坟墓。我近年查出他在长江流域以至闽浙沿海八个省区有三百多处古迹遗址，民间故事传说遍地存在，决不是空穴来音，何人捏造。近年笔者又从六朝时期的文人笔记和神仙传记的辑本之外，找出多篇有关记载，撰成《有关许逊的早期记载》在香港《弘道》2007年第二期刊出，表明许逊同时期的文人道士都知其人其事，因而唐胡慧撰《洪州西山十二真君内传》，由来有自。唐末杜光庭在《墉城集仙录》中写出《谌母》、《盱母》等篇，与十二真君传的《许真君》、《兰公》，均在北宋李眆《太平广记》中刊出，补充唐朝传记佚失的不足。唐太宗、高宗、武则天、唐玄宗等，均对许逊十分关注，不容许胡慧超伪造胡说。但历代确有不少记载存在纰漏，对人物关系、年代、地点多处记载失实，使后来研究者如坠五里雾中，搞乱了四五百年。直到南宋嘉定十一年（1218）广东罗浮山道士白玉蟾来到西山，住白仙岭近十年，至少三次与玉隆万寿宫住持吴云浦、罗适菴、胡止菴等会晤，订正科仪，主持国醮，广泛接触许逊有关史料古迹，终于撰出一部《晋旌阳令许真君实录正传》。白玉蟾是全真道南宗第五代传人，有很深的道教根底，又曾应童子试，具有儒学、佛学修养和诗词文学天才，他耳闻目睹西山每年的节日庙会，与南朝、西抚及洪瑞各乡游神活动和逍遥山一带庙会期间商业兴盛实况，并为玉隆宫新修的会仙阁、云会堂作记与来自各方面的江湖之士紧密接触，交换意见，因此这部传记不仅写许真君服官旌阳，学道谌母，黄堂建祠；诛蟒镇蛟，与奸商斗争，并且写到他采药西山，从事商业活动，以至后来宋徽宗梦见他，为国家保护商贸航道，写得深入细致。许逊在旌阳提出“忠孝慈仁忍慎勤俭”的政治伦理，与“忠孝廉慎宽裕容忍”八宝垂训非常完整。特别在传记中一个个有关诚实守信、遵守契约、非义不取、殷勤待客，不乱抬价的商业教育故事，几乎成了一部商业《道德经》，而他的诛蟒逐蛟的治水故事，实际是一部扫除江湖洪水恐怖和打击江湖奸商水盗，开辟航运商贸的英雄史诗，这篇传记才是一篇比较完整，接近真实生活的许逊传记。经明代国子祭酒，《永庆大典》总裁官胡俨，扼要撰入《许韦二君功德碑》中作为南昌铁柱宫一个名碛，推动明清赣商的创业和江右商帮的形成。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2、关于西山道教问题

    西山道教最早从吴许西山洪崖山设坛开始，据盱母传述许吴“居洪崖山筑坛宣道，猛既去世，逊即以宝箓真符，拯俗救民，远近宗之。”杜光庭《墉城集仙录·谌母》记载许吴从谌母学道，得曲阜兰公孝道明王孝悌之教，有铜符铁券、金丹宝经、正一斩邪、三五飞步之术。到唐代胡慧超在洪崖山修道，自言得许吴二君延生炼化，超三元九纪之道，能檄召神灵，驱奋雷雨。均偏于符箓道术；不久施肩吾隐居芭蕉源，自言得许逊五种内丹诀及外丹神方与钟吕内丹术结合，著《西山群仙会真记》，却偏重丹道功法。北宋出了一部许旌阳述《灵剑子》讲内丹气功，尤重阴隲，教弟子从西山洪崖寻觅魏夫人故居，洪崖立坛古迹，即吴许设坛所在。以求得金钱丹药，飞符诛魅，将丹道与符箓并提。南宋何真公等创净明道，托言许逊降临玉隆万寿宫，以“忠孝廉慎宽裕容忍”八极真铨为基调，因袭灵宝度人经，编出净明秘法和飞仙度人经法，满纸玉字灵书，经章符箓。其后又编出灵宝净明黄素书，将施肩吾的钟吕丹法，加以黄素真文，三篇灵书，不外元纲流演，念神驱鬼，无非彰显三五飞步，正一斩邪道术而已。但这种脱离世俗的神秘法术，只能在职业道士中传授，一般世俗民众无法理解，更为儒家所难以接受，对社会经济不起作用。
到了元代，受过一点儒学教育的鄱阳刘玉，随父由建昌（今永修）迁居新建忠孝乡（今南昌市湾里区）离许逊设坛的洪崖很近，对当年郭璞写作游仙诗，胡慧超炼丹，张氲隐居，唐建紫清宫了等道教史迹了如指掌，刘玉于是移居洪崖山许逊设坛所在。洪崖山附近有佛教翠岩寺，不远处还有一座祀汉代邓禹的紫阳宫。一条乌井水流过洪崖丹井，溪流中有大量呈黑色矿物组成的花岗岩碎石，当地称为乌晶，刘玉以此为许逊化身，于元成宗元贞二年（1297）宣称许逊两次在洪崖山顶部，即紫清山巅，刘玉居所的后山，从天下凡授以《玉真灵宝坛记》与中黄八极，使之遂成为八百弟子之师，从而对以符箓，炼丹为内容的何真公净明道教进行改革，比1517年的马丁路德（Martin Lather）反对罗马教会早220年，其改革内容如下：

    （1）强调大忠大孝，一物不欺，一体皆爱，真践实履，提升忠孝行为准则。
    （2）摒弃经章符箓，水火修炼，主张“净明之道不废人事”，“欲求仙道，先修人道，”鼓励各行各业的信众积功累德，共修仙道。
    （3）三教融合，万法皆空，一诚为实，化人归善，上超神民之天，与道合真，以神治心。

    与韦伯所谓的新教伦理比较，中国道教中没有《圣径》中的选民前定论，预定论，天职说，不存在禁欲主义，入世苦行，净明道强调，以忠孝为本，敬天崇道，诚心正念，方寸净明，积功累德，就可得道成仙。净明道教经过这一改革适应了中国社会经济的历史发展，让当时一大批江西科举牢笼里的儒生和文化不高的工商人士看到了净明道教并非那种经章符箓、黄芽白雪的神秘道教，而是以真忠真孝，诚实守信，要求信众大力从事世俗事业的净明新风，发展商品经济，因而使得一大批有才能、有道德、有抱负的商业巨子和领军人物敢于脱颖而出，奉行净明忠孝教义，纷纷修建万寿宫。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二、江右商帮与万寿宫

    什么叫商帮？商帮指有组织的商人群体。有业缘性的行帮和地缘性的省、府、县的地方商帮。江右商帮就是江西地方商帮。据宁都魏禧在《日录杂说》说：“江东称江左，江西称江右。盖自江北视之，江东在左，江西在右。”江右商帮就是在省外经商的江西商帮，现代赣商的老前辈。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1、江右商帮的岖起

    明清江右商帮的兴起与元代净明道教的改革有很大关系。正如韦伯所指出的，此外还要从整个社会条件，加以考虑。例如江西儒学经世致用传统，江西商业发展水平等。首先，元末江西人口膨胀，一跃而居全国人口的1/4，达1400万，不仅高于江、浙，而且比两湖、云贵川人口总和还多。因此有大批江西人随明军征云南，随后明清掀起“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两次农业移民浪潮，江西农民与商人纷纷出省，江右商帮遂应运而生。其次明清政府“海禁”，只留下广州为唯一贸易海港，使鄱阳湖、赣江成了我国商品出口必经的一条黄金水道，加速江西鄱阳湖和赣江沿岸商业城镇的发展。由干明清海禁迫使闽、粤沿海客家人纷纷适入江西南部以至赣中、赣西北、赣东北边境山区种植茶、麻、油茶、烟草、甘蔗、蓝靛等经济作物，引种甘薯杂粮，加速了山区制茶、造纸、制烟、制糖、纺织和陶瓷、采矿、造船等手工业和内河航远的发展，因而江西拥有瓷器、药材、纸张、木材、夏布、茶叶、烟草的大量出口商品，为赣商业带来机遇，但等他们一旦走出省外，商业门路大开，经营理念无限宽广。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2、商建万寿宫的涌现

    随着城镇和城市商业的兴盛，那些长期沐浴于净明忠孝文化、熟悉南昌、西山万寿宫庙会经济的江西地方官员和商绅们纷纷在其所在县乡城镇建起许真君庙、旌阳祠、万寿宫，作为商业文化中心，蔚然成风。以产茶叶闻名的修水县建万寿宫50多座，产木材多的宜丰、赣县都在30座以上，那些出省的江右商帮，同样在其落脚的所在城镇兴建万寿宫，作为江西会馆，与各省商帮争雄斗富，其豪华壮丽，比当年山西的武圣宫（或关帝庙）、陕西的三元宫、福建的天后宫（或妈祖庙）、湖广的禹王宫、广东的南华宫、江南的准提寺、徽州的朱熹祠、四川的川主庙等毫无逊色。万寿宫就是江右商帮净明忠孝商业文化的标志和载体。尽 人皆知，没有普世性的宗教伦理不可能有过硬的诚信商业道德，这正是江右商帮选择万寿宫作为江西会馆品牌的主要原因。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3、商帮的万寿宫街区

    江右商帮于其所落脚的省外地区，一般都拥有一条至几条江西街，相当那时一个新建西山镇或南昌广润门万寿宫街区，那里的江西商店既出售瓷器、中药、纸张、布尺、茶叶等江西特产，还经营食盐、绸缎、金银首饰、南北杂货、印刷书籍、钱庄典当、饭店旅栈。街头耸立着雄巍的万寿宫和举行庙会娱神的豪华戏台，有定期公选的会首、客长和常设的管理机构，购买了义田、义山、义塜，保有相当可观能救济困难同乡、捐助社会慈善公益事业的公积金，建有自己的豫章小学以至中学，成了一个老安少怀、同乡和睦，商贸繁荣、文化发达的净明社区，万寿宫就是江右商帮的司令部，赣文化的灯塔，江西人诚实守信的商业道德得到全社会的公认。适应城镇变化，他们在云贵川开采铜铁井盐，在苏北采盐垦殖，在上海、武汉、重庆、天津开钱庄，参与股市和产地产活动，商帮街区不断扩展。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4、商帮万寿宫的分布

.    有人说，“无赣不万商”，又说“那里有江西人，那里就有万寿宫” ，我看只说到一半、一两个江西人建不出一座万寿宫，建了也没人朝圣，没有一个具有净明文化素质的江右商帮群体是建不起一座万寿宫的。万寿宫能在全国普通兴建是净明商贸文化传播的硕果，据笔者十年前考查，江西省内外共建万寿宫1300多座，省外720座，写进拙著《万寿宫》书中（2004年华夏出版社出版），经过这几年继续查询，全国共达1450多座，己附表放进所著《万寿宫》书中，省外实建800多座。它就是江右商帮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在商业竞争中不断扩展的历史轨迹。其总体战略可概述如下：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1）坚守两湖：在湖北、湖南两个邻省，以汉口、沙市、长沙、湘潭、常德为中心建万寿宫153座。
    （2）盘据西南：在贵州、云南、四川三省，以重庆、成都、昆明、贵阳为中心，建万寿宫551座。
    （3）控扼闽广：在福建、广东、广西三省区，以福州、广州、南宁、桂林为中心，建万寿宫31座。
    （4）争雄江南：在苏南、皖南、浙江，以南京、苏州、杭州、上海为中心建万寿宫22座。
    （5）长驱北上：以北运河为主要商路，包括苏北、皖北、山东、河北。以扬州、徐州、聊城、济南、天津为中心，泛至宣化建万寿宫20座。
    （6）进入北京：江西会馆最多，由占全国到14%，多数为府、县级商帮会馆兼试馆，江西会馆有二座。
    （7）深入中原：以河南邓州、信阳、商水（周口市）为中心，建万寿宫10座。
    （8）挺进西北：在陕西、甘肃两省的西安、兰州为中心，建万寿宫7座。
    （9）联合闯关：与江苏浙江商帮在辽宁、吉林、长春合建三江会馆各一座。
    （10）进台出海：明清江右商已进台湾，1977年捐资建成台北万寿宫。在日本由江西富商欧阳云台捐地建庙开始,与江浙商在长崎、神户、横滨以及东南亚建三江会馆，在印尼建中国庙。为传播净明文化，南昌、丰城商帮在新加坡和菲律宾碧瑶各建万寿宫一座。（各地万寿宫的分布地址请参阅本人《万寿宫》著作，单价28元，可供函购）

    三、江右商帮的精神境界

    江右商帮并非人们所说：以农补商的小商小贩，也不存在眼光短浅的小农意识。四百年来出现了不少像泰和“肖百万”、吉安周扶九、南昌黄文植、抚州汤子敬、靖安陈筱梅那样饱经风雨、百折不挠、贾德商尚、目光远大、腰缠万贯的商业巨子，在全国亦不多见，老一辈外出的江西商人诚实守信、勤俭创业、生活简朴、同舟共济、见义勇为、热心公益慈善事业，与当地各族民众和睦相处，与各省商帮合作共事，协助当地政府解决面临困难，这种商帮精神和爱国行为值得宏扬和继承。他们远离故乡却仍然保持其对故乡文化的深厚情结。人们从万寿宫碑刻和楹联中还可窥见其对许真君和净明道教的虔诚信仰。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苏州雍正万寿宫碑记：“真君独以一儒者，躬修至德，道气凌云，长蛟降伏，凡属水乡，咸沾过化，存神之妙，其功不在禹下，是盖纯忠孝，节义、经济。……垂忠垂孝，开百年纲常名教之宗”。

    嘉庆元年碑文：“旌阳许仙真君，盖江右忠孝神仙也，而实为江右福星，由省府以及各镇，莫不建立庙宇，崇祀圣像，凡所以专其诚敬，而乡人亦时借以叙桑梓之义焉。”

    贵州镇远县万寿宫门联：惠政播旌阳，儒学懋昭东晋；涤源平章水，道法永奠西江。

    重庆、江津真武场万寿宫门联：玉诏颁来，万古长留忠孝；金册度出，壹家都是神仙。

    新加坡江西会馆：龙蟠虎踞西山地，保国佑民万寿宫。

    上海万寿宫门额：忠孝神仙。

    解放后，江右商帮大都就地落籍，万寿宫被改作粮站、学校、厂房、政府机关，文革中全遭破坏，当地赣人无不痛心疾首，敢怒而不敢言。他们怀念万寿宫文物，心系故乡江西，我访问许多老人，他们痛陈往事，无不泪水盈眶，叹息不已。改革开放以后，各地万寿宫陆续恢复，全国各地江右商帮后裔与江西省内新一代赣商正在各省重新集结，江西商会与江西会馆新旧延续，双方继承江右商帮传统，以万寿宫文化为纽带重新整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共同奏响赣文化时代的主旋律，势所必然。却也有的人只提继承江右商帮，讳言万寿宫净明文化，失去了江右商帮的精神和灵魂，但愿本文有助于新老赣商的整合，重振江右雄风，再造历史辉煌！新华网江西频道专稿

(编者按：章文焕教授是江西科技师范大学退休教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二十余年默默付出，倾尽心力研究万寿宫文化，颇有学术建树。其学术著作多次刊登在海内外多种学术专刊上，并出版了《中华人杰许真君》、《万寿宫》两本专著。他的学术成果对研究中国移民史、宗教、赣文化具有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