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水，人们往往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
    小时候，在漫天星光的夜晚，我常常跑到离家不远的河边，躺在渔人们随意系着的舟船里，静静地仰望着浩淼的星空，静静地听着水流的声音，任由遐想驰骋。
    10月，一个没有候鸟的月份，在一个无风、阳光璀璨的日子，我开始了鄱湖之行。
鄱阳湖古称彭泽，上承赣、抚、信、饶、修五江之水，像一个巨大的葫芦系在长江的腰上。很长一段时间里，鄱阳湖是北方进入江南的黄金水道。而地处湖滨的鄱阳县（古称番邑、吴州、饶州等）也凭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为了历朝郡、州、路、府治所所在，以及当时社会财富流动的中转站。
    在一个大宗贸易只能走水路的时代，鄱阳码头的作用是无与伦比的。特别是进入明清后，因广受丝、陶之用，殖丝、陶之利，一时千帆鼓动，顺昌江而下，进鄱阳，入扬子，行销海内。而此时鄱阳码头则“舟车云屯，商贾电骛，五方杂处，百货俱陈”，更是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近代以降，随着各种交通工具的兴起,鄱阳码头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败落寞。尽管潮涨潮落一如往昔，但一切鲜活的色彩都已黯淡了。码头旁是一堵起着青苔的石墙，午后的阳光穿透它古朴的空隙，落下了一片斑驳，墙头上芳草萋萋，微风吹过，引来三两声燕雀轻鸣。站在那经千年沧桑而日渐细润光滑的青石阶上，看着远处翻滚的白浪，思接千载，似乎还能听到历史延续的脉动和那沉吟天地的悠悠喟叹，或许世间，再多的繁华都有冷落的时候……
    离开码头，我们请了位有着多年行船经验的水手———老杜，他虽已年过古稀，但精神矍铄，古铜色肌肤散发着水手的本色。每年的9月到次年的4月，是鄱阳湖的枯水期，原本浩瀚的湖面逐渐消失，形成了广袤草洲和漫长的河流。诗云：“茫茫彭蠡春无地，白浪卷风混天际”，可见鄱阳湖的气势是何等壮观。
老杜祖上世代捕鱼，自己13岁上船当学徒，师傅见他做事勤快，便将一身水上工夫倾囊相授。谈起旧事，老杜神采飞扬，他说那时水手是份很荣光的职业，虽然常常在船上一呆数月，但收入不薄，且能跑南走北。可如今再没人愿靠这个谋生了，就连这湖里的鱼也少多了，往年只要起风，河豚、江猪、大头鼋就会成群结队的出没，如今都很难见到了……
    船头，应该是最亲近鄱湖之美的地方。在这里，可以不顾马达在耳边轰鸣，迎着扑面而来的疾风，任凭浪花如玉屑般向后奔去，安然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不断湮没在起伏的波涛下。偶然，某处一只不知名的鸟飞起，如秋叶般落下，静匿地贴着水面滑过，消失在对岸的芦苇荡中，形单影只，有一种别样的美。此刻，“舟行水尽处，坐看云起时”的恬淡，几乎让人忘却了所有的世尘，融于水天一色间。
船依然向前，到达了在鄱阳湖最险要处———老爷庙水域。至此众水归宗，束为一带，其西北高耸庐山诸峰，东南横亘莽莽沙山，形势险要。元丰五年苏辙舟行此处，诗云：“栈舟未及深，飞沙忽狂走，……初疑山丘裂，复恐败蜃斗。”老爷庙水域作为鄱阳湖的咽喉，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639年前的春天，朱元璋和陈友谅在此几番恶战，《都昌县志》记载，朱元璋兵败逃至湖边，遇一老翁渡他脱险，朱氏赐金环，老翁不受，朱氏称帝后，将湖心左里山上的“龙王庙”改名“元将章庙”，因当地将“王爷”称“老爷”，又名“老爷庙”。
    老杜将船锚稳当地固定在左里山下，我们沿着依山势凿刻的阶梯，艰难地登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老爷庙大殿，原本的丹墀金銮已破败得难以辨识了，殿内设有朱元璋神座，座下是一幽深莫测的洞穴，座前有一石狮，旧时过往船民为求平安，将鸡血浇至石狮上，往往血凝几寸，数月不腐。大殿后面是定风楼、插剑池、同仁堂的废墟，当年香烟缭绕、万人顶礼的盛况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丛生的杂草和凌乱的砖瓦。大殿东面的岩石上，留有朱元璋剑刻的“水面天心”四个大字，伴着远去的涛声渔火，默默地见证着昨日的如林兵戈、峥嵘血色。
    过了老爷庙，水域瞬间变得平缓开阔起来。落日的霞光铺在湖面上，整个水域温润了，让人倍感温暖和煦。
    老杜将船停靠在草洲旁，忙碌地张罗起晚饭。我们则耐不住等待，走上郁郁葱葱的草洲，湖风吹来，绿浪翻滚，极目远眺，竟在这烟雨空蒙的江南，饱览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北气象。回船时，一桌渔家佳肴早已等候多时，饥肠辘辘的我们就着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的绝妙景致，吃着清煮的鳙鱼，嚼着黎蒿腊肉，喝着自酿的米酒，无比惬意。
    返回鄱阳码头，已经是子夜，前方灯火摇曳阑珊，天上星空深远依旧。先哲说：“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准则，我愈是思考愈觉得神奇,心中愈充满着敬畏。”我想，这亦湍亦舒、刚柔兼济的鄱湖之水何尝不曾让我们有同样的触动呢……